张协:华丽却简便,聚焦而不枯燥
作者:上海大学文学院副传授 刘奕
张协是西晋出名的墨客,与兄载、弟亢并称“三张”,才华居首。《文选》所收录的《杂诗》十首,是其诗歌代表作。
在西晋文坛中,张协是与陆机、潘岳、左思并肩的大墨客,故钟嵘《诗品》将四人同列于上乘。钟嵘如是评价张协:“文体华净,少病累。又巧构形似之言。雄於潘岳, 靡於太冲。风骚调达,实旷代之高才。词彩葱蒨,音韵铿锵,使人味之亹亹不倦。”这里提到了张协诗歌的三个特点。
其一,诗歌总体特点是华丽且能简净,不伤于冗杂。我们看到陆机、潘岳的作品中经稀有到赞同、反复的表达,且乐此不疲,但在张协的诗歌中就较为少见,即使是对偶的句子,也多数是一句一意。这既体现了张协言语运用的才能,也反应了他在审美上的控制。
其二,华丽的具体体现是“词彩葱蒨,音韵铿锵”。“葱蒨”本指草木青葱繁茂的样子,又指青绿的颜色,以是这种华丽就不是春花的浓艳,而是草木的郁郁苍苍。正是这个缘故,厥后清代学者陈祚明在《采菽堂古诗选》中用“苍蔚”来形貌张诗的作风。构成这种葱蒨苍蔚的作风,起首与张协简净淳厚的天性有关,使他可以中和浓艳华丽的年代习尚。其次也与他运用的修辞伎俩有关。钱基博教师曾说:“协之丽偶,与陆机同;特其工于造语,丽而能遒,偶而不滞,以是风骨警挺,音韵铿锵。”
其三,写景写物精致生动,光显贴切,即钟嵘说的“巧构形似之言”。自建安以来的五言诗创作中,墨客们都市或多或少形貌景色,但其写法更像是我们随手拍的人物照、景色照,内里的花卉景物只是作为背景存在。而张协的不同在于,他偶尔集聚焦于弱小的物体,给予特写。好比《杂诗》其一的“蜻蛚吟阶下,飞蛾拂明烛”,其三的“腾云似涌烟,密雨如散丝”,其四的“翳翳结繁云,森森散雨足”,其九的“泽雉登垄雊,寒猿拥条吟”等等,都是颠末过细察看后的精致形貌。这一特点被厥后的谢灵运、鲍照等墨客加以承继和提高,以是钟嵘评价谢灵运“杂有景阳之体。故尚巧似”,陈祚明也说张协“习尚微开康乐”。钟嵘又说鲍照“得景阳之諔诡”“善制外形写物之词”“贵尚巧似”。这些都是颇具文学史目光的评价。
基于以上三个特点,张协的诗歌比潘岳多了雄杰之气,比左思则显得华丽流美,可谓“风骚调达,实旷代之高才”。
这里无碍以《杂诗》其二为例,看看张协诗歌所到达的艺术成果。诗云:
大火流坤维,白天驰西陆。浮阳映翠林,回飙扇绿竹。飞雨洒朝兰,轻露栖丛菊。龙蛰暄气凝,天高万物肃。弱条不重结,芳蕤岂再馥。人生瀛国内,忽如鸟过目。川上之欢逝,前修以自勖。
“坤维”指东北方。“大火”是《诗经·豳风·七月》“七月流火”的“火”,即二十八星宿的心宿三星中的心宿二,为赤色的一等亮星。先秦时人们以大火星为授时主星。每年阴历三月的傍晚时分,大火星开头显如今东边的天空。到五月,大火星会运转到天空正中。比及七月,大火星开头向着西边地平线的朝向运转,流而向下,这就是“流火”。以是首句形貌的是阴历七月的星象,表现炎天完毕了,秋日开头了。次句“西陆”是秋日太阳地点的地点,也代表秋日。两句话都形貌了秋日的到来,但一句就夜空的星相而言,一句就白天太阳的地点而言,经过表达的厘革避 免了单调的反复。由于是初秋,天气仍剩余热,阳光仍然照射着绿林,回风吹动翠竹,只是这绿色约莫不会持续太久了。秋兰吐花的季候里,雨水带着凉意而来。露水也徐徐多起来,早晚凝结在菊叶上。比及天再冷些,天上的苍龙星座就会沉入地平线以下而不偏见,而氛围中最初一点干冷之气也会凝结散失。《说文解字》有云:“龙,鳞虫之长。能幽能明,能细能巨,能短能长,春分而登天,秋分而潜渊。”以是龙蛰的时节,以前是秋分今后,在阴历就到了八九月之交了。这时秋意正浓,天空将变得高远,万物展现出庄严的一面。那些懦弱的枝条约莫会在深秋盛夏的寒冷景象中折断,无法比及春来复生,我们也就无法看到枝条上重新开满鲜花。人生不就云云吗?我们生在这瀛海围绕的九州之中,天地那么宽大,而我们却那么微小,像飞鸟,忽然飞到眼前,又旋即飞走,无影无踪,连痕迹也不会留下。以是孔子才会发射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”的叹息。
这首诗的意向内在说不上新颖,忧伤的是其艺术体现。起首作者的思绪是活动的,由初秋的情形一块想到深秋,想到冬天,最初再归结到人生之叹。此中,由眼前的翠林、绿竹,想到雨打寒催,它们很快就会变得冷清、肃清,进而想到了殒命,遐想到人生的落幕。这层层递进的意思并不婉言,而是在景色形貌中埋伏转换,这就是前人所说的“潜气内转”。以是字面看是景色的平列,仔细了解却是时节厘革,是诗思的流转,这不克不及不让人叹息其拙劣。
其次,与陆机、潘岳诗中稀有的赞同反复不同,张协诗歌“大火”二句、“飞雨”二句,意思都相似,但表达上却有厘革,能生新,就不会让人以为冗杂。
再次,“龙蛰暄气凝,天高万物肃”,意思与宋玉《九辩》“泬寥兮天高而气,寂漻兮收潦而水清”相似,却以俊爽的笔调自铸伟词,十个字写尽秋日的况味。“浮阳”以下六句都可谓“形似之言”,而“天高”一句以五字状秋空之景,又超出形似之上,而能得神理。
最初,“人生瀛国内,忽如鸟过目”,如此的比如,不克不及不让人击节。不晓得这个比如对否遭到了佛教的影响。约莫在张协生存的年代,以前存在过一种翻译过去的《飞鸟喻经》,这部佛经以前失传,今天看不到了。但今存《增一阿含经》卷十五《高幢品》中有云:“或结跏跌坐,满虚空中,如鸟飞空,无有罣碍。” 《法句经》卷上《罗汉品》云:“如空中鸟,远逝无碍。”又八十卷本《端庄广佛华严经》卷七十七《入法界品》云:“所行无所乱,所行无染著,如鸟行虚空,当成此妙用。”想来《飞鸟喻经》的头脑内容与此相近。佛经里的飞鸟比方都是形貌三昧定力通达神足,能如鸟行空,挣脱人世之染著缚结。可见佛经中的飞鸟喻与张协的取义并不相反,以飞鸟过目喻人生在世的暂时,正体现了张协的创造力。倒是七世纪英国史学家比德在《英吉利教会史》一书中有过相似比如:
吾人生人世,为时极短,生前若死后,俱奥秘莫可知。亦如冬夜中,风肆雪虐,吾人相聚欢饮,壁炉之火,炽但是燃,而于此际,偶有一雀,自门外飞入,停留半晌,遂复由窗飞去。当彼在屋中时,受屋之庇,略无风雪之侵,然亦只此一瞬,倏忽之顷,自暗夜而来之雀,又复归于暗夜中矣。人生人世,亦略如是,一弹指顷耳。生之前,死之后,俱如大夜,不成知也。(王培军《钱边缀琐》中之译文,浙江大学出书社,2013年,第17页)
虽说东海西海,心同理同,但张协毕竟早生300多年,可谓拔得头筹。
固然,张诗还称不上完善。首六句的句式完全相反,略无厘革,这在后代就要算严峻的诗病了。不外这种早前五言诗歌还不够完满的场合反而成为其特征,子孙在模仿古诗时,也有人专门模仿如此的写法,以体现拙朴之气。
总之,无论就其“潜气内转”的写作伎俩而言,照旧警句的创造而言,《杂诗》其二都可算是张协的代表作,清人何焯评为“节气挺秀,不徒工于造语”,是一点不错的。(刘奕)
泉源: 光芒网-文艺批评频道